红酒小禾

请不要fo
请不要fo
请不要fo

没有吻别

我们已经这样年长了

甚至连哭泣都会变成一种羞耻

我非草木

有正确之名无法抹平的痛苦

也非圣贤

有必要之义难以裹挟的伤心

送别

重复四三年

你宽慰我

说此间离别非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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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万字。可读性:无。故事性:无。车:无。三无产品,慎入慎入!)

 (队三妄想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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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基收紧机座上的安全带,有些踌躇。在说出与史蒂夫重逢后一直徘徊在心里的那个并不可爱的想法之后,机舱里的气氛一度有些凝滞。听起来荒谬,但巴基确信有那么一瞬——准确地讲,比一瞬长一些,但比一会儿短一些,空气尝起来是微微的咸涩,兴许是苦战之后的汗水,又兴许,是海水的气味。

 

史蒂夫声音中的酸楚很容易捕捉,他也无暇全力掩饰。有许多回答可以选择,激烈的,温和的,他只选了最保险平和的那种:“这些年你做的,那不是你。”

 

巴基认识史蒂夫很久了,不是以一年半年为计算单位的那种,如果你认识一个人这么久,久到有实实在在的一辈子,甚至,两辈子,那么觉察到他倏而绷紧的肩部线条会像在寒冬的落叶林中发现一棵雪松树那般轻易;自然,也无需正面相对才能描摹对方抿唇低眉的模样。许多人只见识过史蒂夫·罗杰斯坚如磐石的一面,正如巴基小时候调笑他时爱管他叫小石头;但更多时候,巴基面对的是这个人倔强却柔软得多的样子,恰如此时此刻。

 

这令巴基感到些许的不道德,史蒂夫很担心那些队友们的安危,那都是自己的过错,因为自己连几个词都招架不了。那些好人得为了弥补他的失误而变成通缉犯,可自己却还要在史蒂夫毫不设防的时刻伤他的心。

 

巴基当然知道史蒂夫会伤心,可有些话永远不会找到合适的时机,因而只能鼓足勇气。他的内心在自我剖析并做着辩解:阻止冬兵对我而言有更特殊的意义,但对他来讲,立刻调转飞机虽很不明智,也未必是毫不可取的主意。

 

这部分声音没能持续太久,另一种批解又冒头:像偏执狂一样避世两年,也躲着他,七百个日夜的自我鞭笞还不够消解你的悔恨?前面等待的是恶仗,不是这个时候,别用你无足轻重的自厌辜负他们。

 

巴基尚在权衡西伯利亚的事,他不得不。史蒂夫信任他,也许对方不该抱有太大信心,万一,万一他面对的不是五个冬兵而是六个呢?你会变成断送他性命的浮冰。“我知道,可我确实做了。”嘴巴不由地不受控制。

 

这句话实在很糟。如果情绪可以被实质感知,巴基肯定会在此刻被机舱内另一个人的难过挤压到肋骨骨折。

 

这不是詹姆斯会做的事,他从来不让史蒂夫伤心:巴基在心里无奈地谴责自己。是啊,但我不像詹姆斯那样好。

 

 

 

 

史蒂夫想他是直视了美杜莎的眼睛,因为自己的脖子可能变成了石头,不然他不会没法转动它,嗓子则是被塞了玻璃弹珠,不是说他试过,但他猜想那感觉就是这样。他尝试吞咽,令他喉咙刺痛的东西没有乖乖滚进胃里。手掌腻在手套上,而手套黏在操作杆上,没有拉动也没有推进。他的脚……他的脚生了根,而嗓子眼里那东西比他的脚还顽固,一直伸进心里头去了,不动分毫。不用看也能确切知道它什么样,他知道,是灰绿色的,像此刻他无法回头对视的、巴基的眼睛。

 

史蒂夫·罗杰斯习惯做别人眼中无可救药的傻瓜,有好一段时间了,从他还是个病弱小娃娃的时期——那会儿据说全世界90%的东西都在谋夺他的性命,一直到昔日战友骂他判断力有问题。九十八年,仍不够他为此刻做好准备。朗姆洛只是个满怀怨恨的跳梁小丑,但却切中要害,巴基的名字令他变回了十六岁的愣小子,这也不是随口安慰旺达编造的假话;正如此时,他又成了笨嘴拙舌的呆瓜。美国队长具有鼓舞人心的伟大力量又如何?现在他身上每一个细胞只渴盼着巴基那种宽慰人心的能力。

 

史蒂夫赞赏他的挚友。如果非要说个理由,巴基像影响整个东岸的墨西哥湾流,沉默、温暖、湿润,无形而又万分可靠。熟识巴基的人会赞成他——咆哮突击队的队员们曾领教过这个肉麻比喻,彼时他们起哄鼓掌,并为此添砖加瓦(说是添油加醋会更妥帖些),那会儿巴恩斯中士偶尔会陷入莫名的低落,故而当巴基为这个说辞难得地表现出羞窘,史蒂夫分辨得出其中细微的开心,甚至不惜耍起了舞台上的逗趣本领,直闹得巴基不得不答应付下一轮的酒钱,这伙人才罢休——可惜,这个注解现在是罗杰斯个人词典里的绝版词了。

 

“拜托,伙计,对他说点什么。”史蒂夫在心里严厉地催促自己,眼睛则紧紧盯着航道的显示屏,掌管理智的那半大脑不知是否还真实存在着,当务之急得找出能尽量避开追捕又不暴露目的地的最佳航线。

 

毫不夸张地说,美国队长确实拥有不太正常的冷静判断力,他以近乎狂乱的速度预演了各种可能路线,手起刀落般否了个七七八八,最终大致拿定了方案。他动了动嘴唇,声音却莫名有些颤抖,超级战士强健的心脏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几乎停跳了一拍。

 

“巴克……”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巴基只用了零点五秒解开安全带,后两秒便及时到达主驾座左侧,史蒂夫正给自动驾驶系统设置第一个锚点。

 

地点相当理想。第一个锚点总是很重要,他们得尽可能避免冲突,冬兵算得上顶尖的战术大师,但也得承认自己想不出更奇巧的首招。他短促地点头以示赞同,同时对方开始报第二、第三个锚点,然后巴基默契地接了下去,两重嗓音在第六个地名音节末尾收出利落简洁的休止符。

 

方案认同。

 

巴基准备退回到自己的位置,被一把拉住了小臂。史蒂夫紧握那截机械臂,过于用力了,指甲盖都一一泛出浅白,这让巴基皱起了眉。鲜少有人会用这种方式抓这条手臂,坚定却毫无防备,巴基想起在机场遇见的那个孩子,虽然戴着审美奇异的头套,路数也古怪得要命,但对方一开口,巴基就明白了他不属于战场。见过它的人都深浅不一地惧怕它,那正是它被造出来的目的,可对方只有惊奇和感兴趣;而史蒂夫呢,他是个战士,现在却用同样单纯到天真的方式握着它,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尽管如此,巴基脑中萌生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像是“路还远,你想在上面画点什么吗,大师”之类,可等他把视线移到史蒂夫脸上去,那句俏皮话就哑成了凝固的口型,好似突然被针扎破的肥皂泡。

 

史蒂夫正仰头凝视他。真不公平,有些人光仰个头都教人信服其正确无比。那双眼睛里的蓝色是活物,若珍宝藏匿于清浅水面之下,让人舍不得挪开眼睛。巴基被一种熟稔的预感撅住,胸口温热发胀,那是经验丰富的渔人闻见海风中酝酿的风暴。

 

或许对巴基来说,那甚至不是一种预感,本能是个更精准的词。他准备好迎接海啸。世事永远不会在温和中结束,至少于他如此。当然,史蒂夫对自己没有一丝半点恶意,但巴基明白,他心中有苦闷。

 

回应巴基本能的那句话带着安慰和心痛,被轻柔地吐露:“现在,是谁在做不知好歹的傻瓜?”

 

没有来自过去记忆的疾风骤雨,也未承受激越的感情宣泄,相反的,此刻的巴恩斯更像是沐浴在偷偷略过时空间隙远道而来的故乡暖阳之下,而被厚厚冰雪封冻于绝壁之后的那部分灵魂似有感召,正向此一步步走来。

 

巴基闭紧了眼睛,在心中泫然欲泣:傻瓜,别过来……

 

巴基·巴恩斯并非精神分裂患者,此刻大脑中却在天人交战,身着蓝袄的中士渐渐浮现面容,明晃晃地露着断面已经黑紫的伤口,笑得一派坦荡自然:蠢小子,你不能既躲着史蒂夫,又躲着我。

 

你是个好人,詹姆斯,理应保有你的荣耀。罪与血,是我的人生,与你无关。

 

你一直知道的,这只是人生际遇的前后,没有你我之分。罪与血从来都在,在战争之初,这便是早已作出的决定。我的未来,即便是你也无权剥夺。我已身在此时此处,有未竟的誓言,九头蛇迫使冬兵犯下的杀孽,若你认为有你的一份,便该有我的一份。

 

这次他会回家的。史蒂夫不会死在冬兵手上,无论是哪个冬兵……我向你保证,詹姆斯。

 

别做傻事,向你自己保证。你也会回家的。

 

但愿如此。

 

必须如此。

 

 

 

 

“是谁在做不知好歹的傻瓜?”这是史蒂夫和巴基之间的秘密。史蒂夫看着挚友咬着嘴唇沉默不语,紧闭的眼睛再睁开时绿眼珠抖得好似两片被雨打湿的、在风中凄怆飘摇的树叶,他忍着叹息的冲动,也克制着自己。

 

他还记得那年,自己守在东河码头等煤矿区来此中转的货船。新搬的住处一切都好,二楼,正对着太平梯,却意外的不算吵闹。除了壁炉是塌坏的,倒是没多大关系,罗杰斯家的炭是用来烧水煮食的,几乎没有余裕取暖,家里没有大客,客厅冷清着也无妨,前房客留下了个半新的铜制暖炉,母子俩冻得紧了也还能凑合。货船到码头后会在这里装车,史蒂夫空余了就拿上旧布袋子来这儿碰碰运气,运气好时,一整块也是有过的,若不幸只拾得些碎块残屑,他也有法子,倒在自制的粗陋模子里压实,再点就能烧得久些。东河码头守着不少人,大部分是家庭主妇,一般是来捡些果蔬的漏。捡煤的人不多,说不上是哪种心理作祟,大家抱着毫无道理的共识:让人知道家里困难到缺木柴钱会失了体面。满大街的流浪汉不在乎体面,但他们又宁可多捡些更方便合用的报纸御寒。

 

那日天气阴冷,颇有些愁云惨淡的意味,许是天气的因素延误,运输船左等右等也等不来。圣诞将至,辛苦经营了一年的人们亦难得奢侈,码头比往常清冷不少。

 

史蒂夫被江风吹得直跺脚,抱着双臂在原地小跳。他视力不太好,奇怪的是这似乎从来没给他辨认巴基造成困扰,所以无意间瞥见远处渐渐移近的身影时他第一时间停止了动作。心下略有些犹豫,先不动声色地装没发现,这也不能怪他,最近的巴基让他摸不准。史蒂夫傻愣愣地面对着东河,看浪头堆叠,向来不甚规律的心跳此刻更乱了。

 

他脖子后方的一小块皮肤暴露在冷得扎人的空气里,忽而被温热的气息覆盖,那热度轻微地灼了他一下,而后便迅速被柔软的触感取代,史蒂夫还没反应过来,巴基已经将自己的围巾粗暴地在他脖子上绕了两圈。

 

史蒂夫被这突来的动作搞得有点懵,倒还不至于彻底失了方寸,悻悻地跟对方打招呼。

 

巴基以平淡的“嗯”回应了他,语气还显着些冷硬。史蒂夫原本酝酿的话又吞进了肚里,两个人肩并肩地对着东河站了一阵子,看了一会儿浪花,吹了一会儿冷风,什么话也没说。

 

因为摘去了围巾,巴基外套下隐隐约约露出棒球衣的一角。这史蒂夫是知道的,今早他去布什威克找巴恩斯先生,巴基的妹妹艾尔莎跟他说起过这事。贝德福德街上的埃贝茨球场今天有场重要选拔会,巴基接到了邀请。无论如何,东河码头不存在被恰好路过的可能,清楚这点令史蒂夫忐忑起来。他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巴基,十五岁的少年身量已拔得颇为高挑,在瘦瘦小小的自己身边站着,像棵挺拔的小树。“小树”专注地眺望着东河,对这种“窥视”心知肚明却无动于衷。

 

两人继续了一阵儿“小哨兵游戏”,棕发少年终于沉不住气。歪斜戴着的棒球帽也被摘下来,扣到史蒂夫金灿灿的小脑瓜上,帽子大了些,宽宽松松地掉下来,遮住了眼睛。小个子少年视线被笼着,心想巴基多多少少带了点故意,也不甚在意,抬手扶了一把帽檐好重见天地:“你怎么来了?”

 

巴基转过头瞅了他一眼,没立即回答,反倒低下头用球鞋踢起了石子玩,过了会儿才声音低低地哼哼道:“不知道,在这有点事吧。”

 

史蒂夫没想到他这么敷衍,一句反问脱口而出:“这儿能有什么事?”

 

“不知道,”巴基赌气似的回嘴,转眼态度又软和下来,“捡点煤,我猜?”

 

一方已经在努力憋着笑了:“你捡煤做什么?”

 

兴许是没想到对方会故意刨根究底,巴基被堵得伸直了脖子睁圆了眼睛,跑了不少路又被河风一吹,眼珠水汪汪的,不自觉显出些委屈,由史蒂夫看来,又被天色映衬出浅浅的褐灰。巴基没好气地吐出一个字:“烧。”

 

史蒂夫原本还想继续逗逗他,甫一张嘴便收到了眼神警告,只好浅笑着撇撇嘴作罢。当然,他心里攒了不少疑问,比如,“你不是应该在打球吗”、“你怎么找这儿来的”、“你又愿意跟我说话了吗”等等,不过现在最好先不要再追问。

 

“你冷吗巴基?”史蒂夫突然想到,赶紧把围巾绕下来。

 

巴基摇摇头,抬手拉住那条苍白细瘦的胳膊,另一手飞快动作,又给匆匆绕了回去。十五岁少年的哀愁简直跟眼前的河水一样水光晃荡,他差不多是在叹气了:“艾尔莎说你来过家里。”

 

“恩,是有些事……”史蒂夫的声音被围巾挡着,闷闷的,“我以为你得在球场呆一整天,太顺利还是太不顺利?”

 

“都不是,我没进去。”巴基毫不在意地回答。

 

史蒂夫大吃一惊。这是道奇队的特别选拔日,在布鲁克林,如果有哪个男孩说自己不曾梦想过进道奇队,那一定是假话。史蒂夫也贡献过五个生日愿望给道奇队,他当然想试试,哪怕现在他正在东河边等着一条运煤船。但煤球比棒球重要得多,这个冬天尤是。可对巴基来说,那是截然不同的。

 

巴基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作为妥协与和解,他终于肯把视线从那好看得要命的浪头上挪开了。“我今天没坐电车。”巴基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史蒂夫望着那对朗润的眸子,静静等待着下文。

 

“我走到史蒂文森社区,突然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想当职业球手。再过不到三个月我就十六岁了,应该真正做点不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所以我回家了。艾尔莎说你来过,于是我想:今天真的有更重要的事在等我。我去了你家,你没在,莎拉阿姨说或许我能来这儿碰碰运气。”

 

八十多年后的史蒂夫·罗杰斯回忆至此满心怀恋,他注视着记忆中里郑重其事的少年巴基,也注视着年少青涩的自己。体弱多病加之贫困的家境,令罗杰斯遭遇过许多无端的白眼和蔑视,人间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势利,善意成了稀罕之物,无足轻重被接受、被常态、被习惯;也因为如此,在巴基第一次委婉说出“你比较重要”之后,小史蒂夫不可避免地犯起了迷糊。他似乎知道巴基在说什么,结论却又难以置信。他将巴基的话又咀嚼了一遍,得出“风太大了,我得再想一遍”的愚蠢结论。

 

那天的巴基并不给史蒂夫胡思乱想的机会,以一反常态的急迫把棒球手套也塞给对方:“棒球很不错,但我不是没它不行。”

 

“史蒂夫,我得承认这点,有时候你真的很难搞,”巴基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不过我不想失去你。”

 

怀里抱着的棒球手套沉甸甸的,史蒂夫还没太明白自己是怎么突然跟棒球杠上的:“你不会失去我的。”

 

誓言很奇怪,人人常常用仪式来凸显自己发誓的真心,然而多数能长久的誓言往往平淡而并不刻意。就像十五岁的巴基穿过小半个布鲁克林只是希望自己的朋友明白他对自己的意义,就像十四岁的史蒂夫一头雾水却急切地表明自己的心意。能令一句话成为誓言的从来不是言语本身,最终可以丈量“永远”的是起誓者甘愿为之付出的代价。

 

此刻回溯往事的史蒂夫心里咕嘟咕嘟地泛着细泡,任何话都难以表达他心绪的万一,仿佛尝到酸酸的果子,回味又有些甜蜜:对他而言,践行誓言的路途坎坷而漫长,一度也曾陷入绝境,谁能猜到年少时无心之约会跋涉八十年的时间长河,精准有力地击中未来的自己?而八十年对他们而言,甚至仍只是个开始。

 

史蒂夫放开了巴基的手腕,掌心缓缓滑落,轻轻地扣住了金属的手指。后来呢,巴基说了什么?视线落在机械银灰冷感的表面,并没有真的聚焦,他仔细而快速地翻找着自己生命之书里关于那天一切的细节,与急着听故事后续的孩子无异。

 

 

 

 

后来……

 

后来码头响起了运煤船特有的汽笛,两个少年互看了一眼,史蒂夫重新去解开脖子上的围巾,巴基的围巾是质地柔软的小羊绒,淡色的,印成细格子,他不想弄脏那么漂亮的东西。等他抬头,却看见巴基已经除去了外套挽好了袖子。

 

巴基抿着嘴打量了他两眼,一下抽走了他用来装煤块的布袋子,将外套轻巧地往史蒂夫单薄嶙峋的肩头一勾,不容置喙地说:“你待着。”

 

史蒂夫在这几个字里听出了坚决。巴基总是像个小太阳,笑盈盈的,将原本就狭长的眼尾拉得更细更深,那天却难得的严肃认真。也许是之前那些话也敲打在史蒂夫心上,令他手脚发麻,也许是巴基的围巾、帽子、外套和棒球手套都出奇的重,总之他忘却了身体的进一步动作,光呆愣愣地把视线黏在那个背影上。

 

显然,巴基不习惯做这事——巴恩斯家的人连碰门时用大了力都互相道歉,史蒂夫完全能对他此刻的战战兢兢感同身受。巴基胜在卖力,一股脑儿地捡,也顾不得挑拣,他手脚比史蒂夫快许多,灵巧地跟装货工人捉了好一会儿迷藏。

 

被发现也不可避免,史蒂夫断断续续地听到工人呵斥着巴基,他不必听的完整,也能分辨大概是些“不知羞的小崽子”、“穷酸的破落鬼”、“快滚吧”之类的话。往常听这些话的总是自己,史蒂夫不会往心里去,他明白那些工人意不在羞辱他,因为他们从来不会收回他捡的煤。穷人理解穷人的难处,反正不是他们自己的煤,给孩子捡些零碎走也不打紧,只是为了保住饭碗总得做出些声势,好叫工头也知道他们的卖力。可巴基跑回来时的一脸热切令以往那些平平无奇的话变得刺耳起来,史蒂夫瞧了眼好友汗湿后抹花的脸,以及那件涤纶棒球服上新划上的几道难看的黑痕,没有意识到自己皱起了眉头:“你不必为我这样做的,巴克。”

 

“别这么说,朋友就该互相帮助的。”巴基原想和往常一样拍拍对方的肩,手一伸瞧见上头布满黑黑的色块,赶紧又收了回来,终于露出一个讪讪的赧笑。

 

“我知道,巴基,你是很好的朋友,”史蒂夫瞥见对方手足无措间又给那身棒球服添了几笔新痕,“谢谢。但是,我自己可以。”

 

微云堆里的半点明色消失,河岸上只剩尚未平复的喘气,麻雀稀疏飞过,沉默越演越烈。

 

“有时候你就是没法让自己变得不混蛋一点,是吧?”一粒石子被狠狠地踢进河里,砸在水面上发出沉闷的“噗”的一声,史蒂夫骤然回神去看巴基。后者立马将头别到相反方向去:“你计划着离开,史蒂夫。你不明白吗?你已经这么做了。”

 

如果背叛友谊要入罪的话,史蒂夫现在便是受到了巴恩斯检察官的严厉指控。情势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坏。“我没……”

 

像是引线终于点燃了火药,或是第一颗冰晶承受不住地心引力离开积雨云,巴基的爆发来得突然,却又分明有迹可循:“你没有要离开?你瞒着我说会离开几天叫我别担心,然后自己偷偷办了休学,你搬了家,跑去住贫民窟!贫民窟,认真的吗?”

 

“可该死的你当然是认真的!如果我没找到你,你打算撑多久?那该死的地方连个不漏风的角落都找不着,这么冷的天甚至连根该死的木柴都没有,锁是坏的,反正也没关系,那也算得上是门?你得跑去跟报童抢工作,每周拿该死的三块钱,因为你只有该死的十四岁,连张该死的工作证都办不出来!”

 

巴基一屁股坐到地上,声音又嘶又哑,但丝毫不打算停下来:“你知道自己该死的咳了多久?你怎么不听听自己的呼吸声,学校锅炉房五十多岁的克莱伦斯先生听着都比你健朗,偏偏你还一副该死的‘我很好,什么事儿都没有,我总能想到办法的,犯不着给巴基添麻烦’的样子。不知好歹的混小子,你一直就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史蒂夫从没听过巴基说这么多次“该死的”,还是这样一气呵成的情况,但他一个字也吐不出,只是跟着坐到地上去,因为巴基对他生了这么大的气,也因为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快哭了。

 

“我知道你喜欢自己的事自己担待,可不能这样。如果遇上麻烦你就要偷偷跑开,那又凭什么跟我保证?还是你能保证麻烦不会再找上你,”劈头盖脸的倾盆暴雨转成淅沥索罗的小雨点,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草叶,“必要的时候别人伸手给你就握住,这不丢人。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群街霸王管你要过路费,史蒂夫,我喜欢你,你能让一个普通过路的人振奋,是为着这个,而不是为了让你计较亏欠不亏欠的。”

 

史蒂夫悄悄地向巴基身边挪过去一点,这些话教他心里涌起一股甜蜜,可嘴里又泛着蝉翼般微薄的苦涩。他撞撞巴基的胳膊,手指示意对方看向东河对岸的纽约城。在威廉姆斯堡大桥和曼哈顿大桥的另一侧是鳞次栉比的摩天楼,而帝国大厦在其中依旧显得睥睨生辉。

 

“人们都说它是个奇迹。我们的国家,只一年就建出全世界最高的楼。记得去年5月1日吗?我们一起看的亮灯仪式,报纸上头版刊登总统在华盛顿亲自为它点亮揭幕的新闻。同样是去年,社区里的工人一个接一个被工厂辞退,天天都有无家可归的人在某条巷子里饿死冻死,今年情况甚至更糟。”史蒂夫看看巴基,唇角歪着苦笑,“流民在城外啃草皮,学校里辍学的人越来越多。上个月我在街上遇到哈恩先生,万圣节时会给孩子们发糖果藏宝图的那位华尔街经纪人,他在庇护所门前排队等救济粮。帝国大厦这个奇迹只属于富商拉斯格布,而更多的人从来就没有太多选择,生活不会自己变得容易。”

 

史蒂夫的这段道理讲得曲折,对于十几岁的少年来说过于沉重了,但巴基却明白他在说什么。巴基的手指捏在一起,下意识地搓着沾上的煤灰,一下子也不知道如何接话能更妥帖:“可我们是朋友,史蒂薇。这是你可以选择的。”

 

将视线从远岸的大楼上收回,史蒂夫转过头凝视自己挚友的侧脸,直到对方忍不住也回看过来。他突然绽开煞是无奈的笑容,几乎是在叹气了:“巴克,我不可能让你一辈子假装爱吃过期面包的……”

 

“史蒂夫!”

 

史蒂夫没理谎言被戳穿而差不多跳起来的挚友:“你爱吃抹着生奶油的甜蛋糕,不讨厌犹太黑面包,但也不喜欢。你知道我妈妈把过期面包做成葱油面包卷——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然后你突然就爱吃葱油面包了,每天午餐都要拿自己的三明治来跟我换。我妈后来知道葱油面包卷都是你在吃,就换了新鲜面包,把给我的午餐换成了面包皮土豆薯饼,你又知道了,没几天就说吃厌了原来的面包卷想改吃薯饼了。”说着他就把一条胳膊环到巴基的脖子上,两只手按住对方的脑袋不准他回避自己的眼睛,巴基手上还满是煤灰,一时也不能推开。

 

“巴克你个大傻瓜,难道你真的觉得我跟你一样傻?”

 

“嘿!”

 

“我妈可是很用心地做面包卷,你个欺骗人感情的小骗子。”

 

“罗杰斯!”

 

“我不告诉你,就是猜到你会这样做——把我的麻烦变成你的麻烦。我也喜欢你,可我没法喜欢你替我捱骂,也不喜欢你用谎话哄我接受你的面包。巴克,你太好心了,老想着照顾每一个人——通常情况是我。你说我才十四岁,你自己又大到哪里去呢?即便不出这事,我也很难毕业后再念完高中,这在布鲁克林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你以后还会去上很棒的高中、大学,这不是你能分给我的人生。我有自己能走的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代表我们的友谊必须因此结束。”

 

巴基将煤袋子塞给史蒂夫,拿过早已从肩头取下整齐叠好的外套,身体因为太快速从地上挣扎起来而显得踉跄。史蒂夫几乎是立即反应过来,整个上半身都斜出去扑住巴基,帽子滑落到地上也没管,他决然阻止对方的离开,害怕不这样做会令他们再次陷入冲动的漩涡。他的朋友被扯住一边身子,僵持了一会儿才重新坐下,只是依然愤懑又丧气:“合着我就该过我的日子,别来掺和你的。”

 

“我没那么说……”

 

“不,你说了!你自立自强的未来规划表上,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这个名字被画着大红叉。记得古希那个小混球吗,他最爱在街上画道道,画完还神气活现地跟人宣布‘这是界线,一边归一边,谁都别越线’。这就是你在对我做的事,你这残忍的混小子!”

 

“你就非得这么夸张我的意思!”

 

“瞧,就因为我一面撒谎一面骗你吃面包,你就得一面撒谎一面准备着消失,现在也承认我只不过是‘夸张’了你的意思。”

 

“所以你还在挑剔我的用词!拜托,巴克,你得讲点道理。我不想吵架,尤其不想和你吵架,可我得承认我们‘正在’吵架。见鬼,真是糟透了。”

 

人们在争吵中总是认为自己保有理智,也习惯否认自己需要为一场争端的挑起负责。最开始双方可能仅仅是平和地各讲各的道理,不妙的是,道理总是自有棱角,看不见、摸不着,随时在不经意的地方擦枪走火。史蒂夫及时承认了“我们正在吵架”这样显见的事实,很出人意料。然而这种坦率神奇地令巴基偃旗息鼓。“是啊,糟透了。谁说不是?”

 

当然,情绪有的时候会过分顽固,在双方都冷静下来之前,巴基心中的小火种趁着最后的余热不甘心地爆了一把。“但我没夸张。”他这样补充道。

 

史蒂夫令人气恼地保持着明智,吵架就是这样,越说越来劲,所以他选择沉默。但罗杰斯的脾气着实也算不得温和,况且他不过是十四岁,正值可怕、可爱、令人敬畏的青春期。谁还没点小情绪了?于是两人便置气似的在东河边坐着,谁也不愿意继续退让,不过手臂却仍挨在一起,维持着有点亲昵的姿态,场面说来其实颇为有趣。

 

 

 

 

八十年后的巴基·巴恩斯也在追溯记忆旧痕,如果有人曾像他那样体会过和过去人生告别整整七十年,也许能稍微理解一下那种时常裹挟他的、潮水般的不真实。哪怕是头脑清晰的人,也难以避免陷入往事的迷幻,而当梦境和记忆是一般无二的似真亦幻,拼接过去的图景就成了浩大得令人举步皆茫的工程。有的拼片根本是错误的,有的拼片遗失了,更多的是杂乱、似是而非的拼接和全然的毫无头绪;但有时候——对巴恩斯来说,是最幸运又或者最不幸的时刻——当他拾起其中一片,立刻便能将它放到正确的位置上去。此刻,巴基正拿着这样的一片。

 

隔着几乎一个普通人的一生,巴基仍然能感受少年詹姆斯内心蓬勃的怒意,这怒意掺杂着担忧、失落和更多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如同那年东河的浪头,一波追逐一波,一浪填平一浪。

 

爱在最开始的时候总是磕磕绊绊,不论是哪种。出乎预料的举动带来不安全感,相处便是为了达到稳定状态而不断争取、不断和解的动态平衡。八十年前的这对小伙伴在努力寻求这种稳态,而八十年后的巴基是跟自己维持着脆弱的平衡。两年流亡时光的最初,关于冬兵的记忆时时会勾起他对自己的杀意,当然,他最终没有那么做。

 

与自己的过去和解是极为困难的事,冬兵像芜生的棘刺,尖锐、危险,是冷冽的厌恶。噩梦纠缠的夜晚,鼻尖钻着愈发鲜明的铁锈味,液体喷溅在脸上腻滑而灼人的烫,枪管嗡嗡的细响为夜风卷去,因惊惧而瞬间尖锐成锋芒状的瞳孔复又散开,凄惨的告饶与破碎的哭泣,尖叫声,尖叫声,尖叫声……这样的控诉无休无止,吵闹时,头疼欲裂,寂静时,万物倶息。

 

捏紧左臂时能听见有序的蜂鸣,那勾起另一种机械运转时清晰而耸人的声响的相关回忆,探针刺入皮肤带来的锐痛,雷电在身体中反复滚动,皮革勒紧持续的抽搐,寒冷攀上肌肤钻入毛孔而引发的颤抖,肌肉撕开、骨骼碎裂,被不断“杀死”的惊恐,最终都化为绵长到恼人的白噪。所有的一切本该教人疯狂,最后怎么通通变作麻木?触手可及的美好之物都在黎明之前被烧死在破茧前的蚕蛹里。巴基在记事本上一刻不停地涂画,不同国家的文字和意味不明的符号混杂在一起,笔尖在纸张上划出长而凌厉的破洞,尾尖的一小块三角形纸片细细地皱叠在一起,好像巴基的灵魂被熨烫出的褶皱。

 

巴基翻过手腕,右手那只,白炽灯的钨丝在昏黄老旧的光晕中挣扎了一下,倏地灭了。他左手随意一探,在灯座上转亮一只新的灯泡。灯光明亮了许多,刺着他的眼睛,但他只顾盯着薄薄的皮肤下清晰的筋脉。他感到左边的太阳穴突突的跳动,“该死的,快停下!”脑海中回响着无声而暴怒的大喊。快停下!只要把笔尖插到对的地方,就能让那该死的冬兵见鬼去。巴基瞪着一双眼睛,思考着这个方案的利弊。

 

可是史蒂夫怎么办呢?一个声音问道。

 

巴基陷在烦躁当中,仍在想着把笔尖插进血管里这件事,暂时不想去理睬别的什么。

 

你偷走了我的人生。那个声音指控道。

 

简直是胡说八道!巴基恼怒地放下了笔,仍放在左手边,去寻找声音的来源,直到绿眼睛的中士在脑海中浮现。辨认清声音来源令巴基皱了皱眉,和冬兵不同,中士是雨水洗濯后的绿蔷薇。这挺怪异,给自己安比喻,听着就像是什么疯了的自恋狂。但巴基又想,他应该是疯了,这还是没错的。冬兵是长棘条,在西伯利亚的雪原中,繁乱、杂生,上面只该光秃地长着圆溜溜的小棘果,和柔嫩的花朵一点也不相衬。是的,中士、冬兵,一点也不相衬。

 

巴基有点喜欢詹姆斯,詹姆斯有什么错呢,他是很好的。他是很好的,唯一的过错就是死了。巴基停顿了一会儿,作出了修正:唯一的过错就是没死。又过了会儿,再次修正:詹姆斯没有过错,可恶的是九头蛇和冬兵。坚硬、丑陋的长刺,却无法抵抗伸向它的长剪,它想你怎样就怎样。

 

它想你怎样就怎样,巴基有些愤恨地想着,突然满意了,于是转而对中士说:抱歉,我没法把人生还给你。

 

可以的。想想史蒂夫。声音在顾左而言他。

 

巴基长叹一口气:那只是美国队长罢了,我跟他没什么关系。

 

你把他从波多马克河里捞起来。那声音似乎想到了什么。你为什么叫自己“巴基”?

 

我没有别的名字。

 

有的,巴基。有的。你只是不愿意说出来。

 

那是你的名字,詹姆斯。

 

随你怎么说吧。

 

怎么把它还给你?巴基想着该提醒中士,让他说得具体点。

 

你心里知道的。中士顿了顿。你总会作出正确的选择。

 

 

 

 

“你总会作出正确的选择。”十五岁的巴基面对着东河这样说,而九十七岁的巴基凭这句话熬过了两年。

 

十四岁的史蒂夫则在等待他的结论。

 

“被恶霸堵在巷子里要钱,识时务的人就知道乖乖交钱然后逃跑,”巴基微笑起来,眉目疏朗,轮廓似雨后初霁时清俊的远山,“可你偏不,你就喜欢挨揍。”

 

金发的小个子一动没动,固执地等着,等到巴基把脸转回来。巴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整理好他脖子上胡乱挂着的围巾,史蒂夫安静待着,任他动作。

 

“可你是对的。”巴基根本是用气音在说。

 

史蒂夫目不转睛地待着,直到巴基偏了偏头。巴基的额头上贴着几缕汗湿的棕色鬈发,头顶的软毛让棒球帽压出一圈凹陷的形状,光洁细嫩的下巴上几根浅色的胡须隐没在沟壑里。在这个当口,史蒂夫不该走神的,但此时巴基的舌尖在下唇上拖出了一条亮亮的湿痕,他眨巴了几下眼睛,忽然移开了视线垂下眼皮,心里默念着过后完全不记得内容的话,指望睫毛替自己挡住了巴基的探询。他有些想把帽子捡起来。

 

史蒂夫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心若擂鼓,可巴基斜过上身凑近了自己,那略略长开的肩臂笼着他,史蒂夫觉得安全、美好、心神俱畅。“真是块顽固的小石头,”巴基的吻落在他右眉尾,“你是对的,史蒂夫。噩运紧追不放的时候,不要逃跑,转过身来面对它并做好出拳的准备,但那不意味着,你就不能叫我的名字了……”

 

 

 

 

“你要叫我的名字吗?”美国队长问他久别重逢的旧友。

 

如果巴基今年还是可以因为朋友挨了打就一路痛哭着硬把人牵回家、也无心顾忌自己把对方哭得心乱如麻不知所措的13岁,那么这一刻也许会容易很多。天可怜见的,偏偏他99岁了。

 

于是能让旁观者屏住呼吸、喜闻乐见、在脑海里摇旗呐喊的戏码并没有出现。也好在他们没有旁观者,省却了那种“旁人插话嫌吵闹、不插话更嫌喧嚣”的打扰。

 

少年们还在将对话推进。

 

“也许你的考虑是对的,我确实帮不上什么大忙,但你可以叫我的名字。至少我会跟着你……那意味着我们有两个人,你不是孤军奋战。”

 

“我知道的,巴克。我想我是习惯了。”史蒂夫拿捏着措辞,下意识地绞了会儿手指,巴基也不催促。过路的轮船汽笛声打断了两人的忡怔,归港的人们陆陆续续。“我妈怀我的时候吃了许多苦,除了医院里的事,下班还得做洒扫的零工抵换房租。我出生时不足月,她一直觉得对不住我。她还年轻,追求者不少,每次她都会把我抱出去,久而久之,别人也就不来了。我十岁以前,医生跟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很抱歉,罗杰斯太太,真没办法了’,但她总是跟我讲,‘史蒂夫,儿子,用力活下去’。……我从没想过要离开谁,巴克,真的。就只是——在试着用力活下去。”史蒂夫说到这儿,忽而丢给巴基一个明朗的笑,然后就低头沉默了。

 

史蒂夫后脑上有个发旋,被浅金色的短发簇着,四周的头发随意支楞着,偏偏很美观。巴基一时无话,他近来拔了不少个子,对方却仍和初次相识时差不多,过分瘦削,明明小小一个,鼻梁倒是坚毅,嘴唇则很固执,尖尖瘦瘦的脸上一双蓝眼睛又漂亮又明亮,一下子从病怏怏的感觉里跳脱出来。布鲁克林这么大——对孩子来说足够大了,硬是叫他碰上这小子。巴基有一次想:这是注定的,他和史蒂夫,就是要碰上。其实他还是个孩子,远远不够阅历去理解“注定”一词蕴含的奥义,可他就这么认定,没有道理可讲。

 

有时候巴基觉得自己很心虚,自己挖到了宝,想要满世界地炫耀。可偶尔,很偶尔,他又不想给人知道。凭什么要给人知道呢?多么奇怪,仅仅因为一个人衣裳不新,人们打量他的时候就在心里捂着眼睛。愁苦的面容会令巴基揪心,他有三个妹妹,多照看一个史蒂夫又何妨?更何况史蒂夫有那么可爱的蓝眼睛,不是深海那种幽深单调的蓝,是春末那种带着点碧色的蓝,盛满笑意时,弯弯浅浅的,那么生动,像皎亮的月牙藏在金云堆后面掩而复现。巴基时常一条街一条巷地去找,会花上一秒去欣赏小勇士正经严肃的英姿,然后他再去狠狠踢那些小混球的屁股。他保留着这份窃喜,像是一只餍足的猫咪。

 

沉默过于长久,史蒂夫不安起来,禁不住抬头,这次巴基没有躲闪。他们诠释了半分钟的“相顾无言”,直至双双露出笑意。巴基用手肘捅了一下伙伴,史蒂夫也回他同样一记,两个人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瞎逞能,你还想要多用力?这——么——大——力吗?”

 

史蒂夫不理会对他的揶揄,只因为巴基玩笑的语气高兴着:“我觉得命运还挺喜欢我的,它追我也追得这——么——大——力——!”

 

“自作多情,哪有这么残酷的喜欢!”

 

“可是它送来了巴基,这还不证明它喜欢我吗?”

 

“你这样说可难倒我了!”巴基四处望望,码头上的群动已然静息,云层的灰色较早前染黑了几分,天边也朦胧地现出一痕银线来。“嘿,我想你该回家了。”

 

“我猜我可以邀请你来我家?说起来,你的棒球手套今天特别重。”史蒂夫抓着巴基的手起身,乖乖让巴基给他戴好帽子,正说着,竟从那手套里看出些异样来,他伸手掏了掏,里面是用纸包好的一个西红柿和几个土豆。

 

“别看我,这是我来的路上在帕迪市场捡的。”巴基挠挠头。

 

“真了不起,”史蒂夫夸赞道,“你还捡到了包装用的纸。”

 

“基督啊,”巴基呻吟起来,“放过我吧罗杰斯,我还是个孩子!你赢了,我想吃莎拉阿姨的西红柿土豆炖汤,行了吧?”

 

“所以你还买了肉。记得我跟你说过吧,你撒谎的话我妈妈会很伤心的。”史蒂夫用的陈述语气,继续在手套里掏掏掏。

 

“这次是真的。”巴基自觉得从裤兜里拿出一包剁好的洋葱和肉。史蒂夫挑了挑眉。

 

“有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新家在哪里?之前你跟我赌气,搬家都没来。”

 

“我早去过了,比你还早呢。”

 

“真的?什么时候?”

 

“你去接莎拉阿姨出院那会儿,是我给你家撒的圣水。”

 

“好吧……多谢啦哥们。还有……”

 

“没有问题了,小啰嗦罗杰斯,快走吧快走吧,天都该黑了。”

“诶诶,我的手脏,你挽着我好了。”

 

“休想,”史蒂夫一把勾住巴基的肩,因为身高差距显出些吃力,巴基连忙微微侧过半边身子,“这样就行了,现在跟我回家吧……冷不冷,巴克?天,你的手太冰了,等回去得先把暖炉点上……”

 

“行了行了,好好围着,我走一会儿就暖和了……”

 

少年们肩并着肩,走进迷宫一般的布鲁克林夜色里,但他们扎根在这儿,明月为他们澄清眼前的夜幕,他们快活而自由地穿梭着,轻巧得像是熟门熟路的猫。

 

“都柏林这美好城市,姑娘们曼妙动人。我遇见甜美的莫莉·马龙,推着小车走街串市,叫卖着海贝和淡菜,那么活泼,那么鲜活……”

 

“你在哪里学的歌?”

 

“哪有爱尔兰人不会唱这歌的?噢,那么鲜活……”

 

“哈哈哈快停下史蒂薇,悠着点你那小破锣嗓子。”

 

“噢,噢,那么鲜活……”

 

 

 

 

超级战士加顶尖狙击手的出色心理素质也拯救不了巴基·巴恩斯。理智在大罢工,它们像是被学业压榨了整个学期的孩子,在假期的第一时间,颠仆着全部的渴盼和狂躁热切的心,不管不顾地一猛子扎进那片蔚蓝的海里,肆意地尖叫拍水直至花光力气,任由浪头带着浮浮沉沉。记忆的海风卷来这片云,云淅沥着细密的雨,雨水流啊流,流进漫长冬季里冻得干巴巴、光秃秃的土地,一原野茸绿可爱的草尖儿就蹿出来,蹿得巴基心里刺刺痒痒的。

 

而可恶的史蒂夫·罗杰斯尤嫌不够,不知何时解了安全带,借着相握的手一拉,便完成了起身站稳和贡献拥抱两个动作。史蒂夫在巴基耳边温柔地叹气:“从来都不是你的错,巴克。我让你等得太久了。如果你觉得总该有人对此负责,那个人也该是我。”

 

“因为你载着导弹去撞冰山?你这混球。”巴基在他背上不轻不重捶了一拳,“……对不起,没能带你回家。”

 

“别傻了,巴克。”

 

“怎么会?傻气都在你那儿。”

 

“你不会想跟我争论这个的。”史蒂夫松开环在对方背上的手臂,帮巴基捋捋翘起的头发。手指插进松软的长发里,这令他眼角发胀,他想到巴基以前总留潇洒而神气的短发,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漂亮劲儿,现在的巴基却有些灰,眼睛里下着雪,透着难以驱散的疲惫。忍不住想用自己的额头去贴巴基的,史蒂夫想安慰对方:不要害怕巴克,我帮你分走一点难过。他鼓起勇气这么做了。

 

头盔贴住了巴基的额头。懊恼让史蒂夫竭力维持的平静与理性碎了一角,露出底下感情激荡的真容,他胡乱地摘下头盔,有些赌气地把它扔在座椅上。

 

这举动逗乐了巴基,因为他发觉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被感性搞得乱七八糟的家伙。扳回一局,他有些好笑地想道。而巴基眼角的笑纹开始加深的一瞬间,史蒂夫的头盔立刻又变得可爱了。

 

巴基的脑袋给史蒂夫的紧紧贴住,那家伙力气大得有些过头。不过谁也没在意,两人反而较劲似的用上更大的力气。他们维持着这种黏腻腻的姿势,肆意地笑作一团,直到气氛让他们泪眼婆娑起来。

 

两位年近期颐的老人家万分默契地错开视线,也分开额头,重新把两人身体间的空隙填满,在拥抱中感受着彼此脖颈处的温软。“我现在再问你一遍,”史蒂夫尽量字正腔圆地说道,然而鼻音令这句话显得艰难,“你要叫我的名字吗?”

 

“史蒂夫。”巴基立刻叫了他的名字,像是怕对方没听清,又快速而坚定地重复起来,“史蒂夫。史蒂夫。史蒂夫……”

 

史蒂夫偏过头快速地吻了下那个胡子拉碴的下颚,因为一口气松懈下来眼泪便扑簌扑簌地往外落,他快速抹了把眼睛,不想它们不小心落到巴基脖子里:“噢,巴克……”像是打开了闸口,瞬间语不成声……

 

关于巴基的一切,史蒂夫一直表现得很坚强。他有冷静的头脑,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己挚友的情况有多遭,总得有人撑住局面。史蒂夫这一生遇到过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坏事,他不害怕付出代价,也几乎不怎么埋怨,只除了这个:命运显然是他妈的一堆烂狗屎。人们觉得超级战士不老不死,也误解他们有大把时间可以蹉跎,但看看他跟巴基吧:他们加起来两百岁了,却连好好说几句话的间隙都算得上奢侈。史蒂夫原本没想哭的,这很不史蒂夫,更何况,巴基才是需要帮助的人,自己这样算怎么回事呢?可抱着巴基,嗅到对方那久违的气息,史蒂夫放弃了,他想着:我也是个普通人,我想念巴克,想念我的家,这怎么就不行了呢?

 

巴基反手摸索到史蒂夫的脸颊,抚慰地拍了拍:“没事的,史蒂薇。我爱你,伙计。”

 

“我也爱你。”

 

 

 

 

史蒂夫回想起那次争吵的开端,有些不容易,毕竟年岁久远;但要说容易也容易,在这段友谊中这样的经历独一无二。当然,每段感情多多少少都有些波澜起伏,他们也无法规避所有的磕磕碰碰,何况年轻气盛时,触碰到一方的敏感问题有时是无可避免的事。以后来的眼光看待,史蒂夫得承认自己当时处理得并不很对,不过要说全无道理,那也不至于。

 

那是1932年,纽约正经历它最艰苦的一段时光。城里遍布因为失业而无所事事的男男女女,申领救助的队伍永远排出几个街区那么长,偏僻的小道上散落着流浪汉们用于取暖的碎旧报纸片和脏乱的垃圾……学校里每天都有辍学回家的孩子,有些设法跟着父母艰难地讨生活,有些则混迹于街头巷尾成为令人头痛的麻烦。

 

大萧条进入第三个年头,人们行走在看不到尽头的暗夜中,身边的一切在不可阻止地败落。罗杰斯家这对孤儿寡母,讨生活比以往更不容易。史蒂夫身上自小就一股执拗要强的劲儿,认得罗杰斯太太的人自然知道这性格是所从何来。靠当护士的那点微薄薪水和几乎没有停歇的兼职,莎拉不仅将她几乎一出生就被判定必然早夭的儿子好好拉扯成14岁的半大少年,还在大萧条的头几年保住了一间有墙遮风、有瓦挡雨的出租屋。

 

尽管如此,要勉强维持生计依然是件让人捉襟见肘的难事,更别说史蒂夫的身体时不时就出点状况。贫民区的居住环境本就鱼龙混杂,在全美四分之一人都丢了饭碗的困难年月里就更是如此。九月末的一个夜晚,领了薪水的莎拉被抢夺去了钱财,布鲁克林的街道弯弯绕绕,事发时又值人迹稀少的深夜,待彻夜加班早已疲惫不堪的女人反应过来,对方早已全无踪影。

 

在布鲁克林,无法按时交租意味着下个月底租户便会被房东扫地出门,莎拉原本就请求了宽限,恶言的警告言犹在耳,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女人失魂落魄地回家,迟迟无法将钥匙插入锁孔。隔着一道门的孩子在甜甜酣睡,莎拉茫然地坐在家门口的太平梯上,看夜色愈沉,而后又一点点亮起来,最后露出鱼肚白。

 

莎拉要强,这事除了警员谁也没说,其实也找不到人说。冬季将至,史蒂夫的身子骨哪里承受得住露宿街头,庇护所一应难求还需整日排队,贫民窟的铁皮木板也顶不了什么事。这一急一累便是大病了一场,心中焦灼更难好转,家里原本就窘迫的境况更是雪上加霜。

 

莎拉的儿子也要强,自己一合计去办好了休学,又寻了几份卖报送奶的活儿,同样谁也没告诉。巴基第一天找来时史蒂夫推说会跟着母亲去医院待上几天,哪知几天后再来出租屋竟是人去楼空、一副被匆忙劫掠的模样。这晴天霹雳让小少年登时傻眼了,赶忙四下打听。再几天后终于寻到小史蒂夫的巴基和对方打了一架。

 

小少年巴基也要强,自己一合计去典当行当掉了祖传给长子的家族图章戒指,同样谁也没告诉。换了钱巴基急急地拿去给史蒂夫,后者旁敲侧击这钱的来历,巴基支支吾吾最后只得坦白,于是史蒂夫和他打了一架。

 

接连两架非同小可,终于惊动了巴恩斯先生和巴恩斯太太。夫妇俩弄明白原委,颇有些哭笑不得,但又似乎早有预感。成年人做事到底比十几岁小娃娃有条理,巴恩斯先生火速将莎拉送去医院,而后又急忙赎回了戒指,好在这年头大家都是当东西换钱花。巴恩斯太太则打包了贫民窟内原本就零碎得可怜的几件家当,将史蒂夫拉回自己家住着。

 

史蒂夫坚持不再麻烦巴恩斯家破费为自己复学,并打算一物色到能以工换租的房子就不再打扰这一大家子。不过巴恩斯先生和太太是十分讲道理的大人,坚持“不上学不搬家”原则,死死扣住了罗杰斯家的几件家当和医院里的人质莎拉不松口。小史蒂夫初涉江湖,自然拗不过,心下既无奈又不好意思,同时腹诽着巴基偶尔表现出来的死缠烂打功夫绝非空穴来风。不过说到巴基,两人已经许久不说话了,在广义的解释里,这对好朋友正在经历相识以来最大的一次友谊危机。

 

巴恩斯家的房子是父辈传下来的老房子了,虽说并不很小,七口人也让这个家满满当当起来。巴基交来的这个朋友着实讨巴恩斯一家的欢喜,尽管有时候真真倔得让人叹气,大体来说,史蒂夫借住这段日子大家都挺和乐融融,只除了两个男孩子在幼稚地斗气。

 

巴基最近变成了气鼓鼓的巴基:乖巧地跑去帮妈妈倒垃圾,发现竟然有人抢先做了,他生气;上学时发现自己的皮鞋已经被擦亮了,他生气;瑞贝卡正在学说话,巴基教她念自己的昵称,可学了许久瑞贝卡还是“巴巴巴…”的。他不生气,贝卡说“巴巴巴”也可爱得要命,他想着叫巴巴巴也挺好的,跟巴基能有多大区别呢。

 

何况全家人使出浑身解数,贝卡就只爱一个劲儿“巴巴巴”,不是爸爸、妈妈,贝卡学会的第一个词是叫的巴基,巴基自然自豪又得意。但这也激起了全家人的挑战欲。后来甚至连史蒂夫也兴致勃勃地加入了教学行列,巴基倒是没在意,他才不是这么小心眼的男孩子。

 

一天后,巴基放学回家,刚走进客厅就听见贝卡响亮地管自己叫“巴基”。这下巴基炸毛了,他下定决心改教贝卡“詹姆斯”。

 

两个人是怎么又开始说话的,大概是自然而然的事。贝卡出生以后巴基把大床让给了两个妹妹,因而现在得让史蒂夫在他房间打地铺,冬天地上阴冷,于是巴恩斯太太将沙发垫拆下来用绑带系在一起,给他在底下铺着,倒是又暖和又软和。

 

兴许是多年积劳成疾,莎拉的病缠绵了两月有余,期间巴恩斯先生终于托朋友物色到一间房子,因为许久不住人且陈设破旧,租金很是便宜。到圣诞前夕,街上橱窗里摆满各式节日用品时,莎拉略略好利索了些,医生批准了她的出院申请,史蒂夫也要结束寄人篱下的日子。于是从史蒂夫收拾家什开始,巴基又不跟他说话了。

 

八十年后的巴基重新评估这桩陈年旧事,冲突的原因自然是归咎于自己更多。詹姆斯过于急切了,良善的心尚未成熟到周全史蒂夫的自尊心,这从来就不是简单的事。史蒂夫或许有些过于固执,但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才是因为危机感而任性行事的那个。

 

在极漫长的岁月里,詹姆斯都在尽力尽力扮演兄长乃至父亲的角色,想看顾一人的渴望如此强烈,以至于最后变得镌刻于心。但成长并不会因此成为单方面的事,在某些时刻,本能必须为理智让出空间,去允许磕碰和冲撞,蜕变为更自由、坚固、不显山不露水的支持。孩子们之间有一种“游戏”,争执、僵持甚至于拳脚相向都是言归于好的一种方式。巴基不会简单地将这桩旧事划归于谁对谁错,或者谁更对谁更错,只不过当时他们的友谊尚且稚嫩,人也稚嫩。总体而言,它是缔结一段感情必须经历的部分。

 

十多岁的他们已经竭尽所能的坦诚和掏心掏肺,少年詹姆斯领会了一点,也许当时他还不能将道理想得更清楚深刻,但在心里,在心里他已经隐隐明白,执着于让对方按自己的预期接受好意,是一种自我和对他人的冒犯。认识到这点很重要,那是他们少年时期最长的一次针锋相对,之后,便是山川与河流之间潜移默化的改变:磐石收敛一点棱角,流水亦适时地弯绕,紧密有序,浑成一体。

 

 

 

 

史蒂夫和巴基在机舱里共同守着最初的时段,边絮絮地说着些话,舷窗之下是滚滚而过的洁白云朵。情绪平复后他们重新部署了作战计划。巴基得去挑些武器,史蒂夫顺势打发他去睡一会儿,由于去西伯利亚不得不绕点路,航程被大幅拉长,他们必须轮班才能空出些喘息的余裕。

 

巴基离开了驾驶舱,史蒂夫独自坐着,仪器显示战机已经略过了大陆,现在正驶在一片海的上空。追忆大概也有惯性,他想起了1945年:纳粹、施密特、魔方、导弹、冰海、坠机……都是前半生的事了。

 

各种意义上,死亡都是不可多得的宝贵经验,死而复生的人总得搞清楚前半生为何结束,这是挺重要的一件事,换成史蒂夫,又不尽然。阻止一个街头混混,扑一颗手榴弹,或是那次导致他封冻七十年的航行,深究起来都是相差无几。那会儿他才二十来岁,却一直明白自己会为什么而死:问题摆在眼前,总得有人站出来解决,恰好是他罢了。

 

飞机平稳地前行,没有遇上气流,若非假以参考的流云,简直像宁静地悬浮在原地。史蒂夫将这种境况视为在暴风雨来临前出海。任务紧迫棘手是一回事,年幼时直面过太多次死亡,他早就习惯了在命悬一线时保持泰然;真正令他忐忑的是巴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值得你这样做”,巴基这样说。这句沉甸甸的话与其说是将他拉入深海的石头,不如说是梗在他肺泡里的石子,那么煎熬,但另一方面,史蒂夫暗暗松了口气。

 

把问题说出来是解决问题的开始。他已经隐隐摸到了巴基的那根弦,关于死亡和愧疚,史蒂夫恰好算个行家。他不会要求巴基替他想想什么的,巴基当然想过,但史蒂夫不会妄自尊大到认为自己就足以抵消那种愧疚。有些东西是无法真正消弭的,无论将道理想得多么通透;权责的划分再清晰,他们这种人也做不到因为无能为力就理所当然地良心安稳。是的,血清不代表着全能,可他们竭力去做的事从来就有些明知不可为,他们试图背负的也远远超越所谓责任,史蒂夫明白巴基不会满足于“那不是我的错”,换作是自己,他也无法因此便感到宽慰。他不会强迫巴基忘掉内疚,听起来或许很古怪,但史蒂夫清楚,是内疚让巴基活下来,内疚逼迫他必须作出比死亡更好的选择。

 

那原本并无大碍,因为史蒂夫会帮巴基及时从那堆所谓“债务”中抽身,欠偿也好,销账也罢,事情的发展会慢慢步入正轨,除了那个假冒的心理医生——无论他是谁,他对巴基做的事搞砸了一切。现在这根弦轴得太紧了,超过了弹性范围,留给史蒂夫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幸巴基自己想起了不少事——他没细说,但史蒂夫能分辨出来。在到达那个基地前,他必须先把这件事解决,另外五个冬兵和脑控词,足够摧毁巴基维持不易的平衡。

 

史蒂夫出神期间,巴基短暂地折进来过一次,他搜罗到不少储备粮,便拿些过来。史蒂夫按耐住性子等了一会儿,看起来对方没有开口再说点什么的打算,他也就暂时打消了其他念头。听到那句“好梦”时巴基愣了愣,大抵是许久没有人再对他这样做过,一下竟反应不过来该作何回答,只草草地点点头。史蒂夫目送巴基再次离开,直到完全无法看见那个身影才转回来。一番宣泄后巴基显然放松了许多,神色中带着一丝随意的疲倦感,他没试图继续掩饰,这让史蒂夫很是开心。

 

巴基再回来是三个半小时之后,精神奕奕的,哼着那首《莫莉·马龙》。战机正穿越一片雷暴区,史蒂夫现在视力很不错,一下子就发现了他制服上新压出来的一道褶皱。巴基穿得齐整,显然睡觉时没脱下来。意料之中。史蒂夫冲他微笑:“希望不是我把你癫下床的。”

 

巴基挑高右边眉毛,抬着下巴作出调笑:“你知道的,可不能放任你去撞闪电……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史蒂夫笑笑摇头:“太正好了!我正需要你系好安全带。”

 

“唱得怎么样?”

 

“小破锣嗓子。”

 

听到这评价,巴基似乎就满意了,眯起了眼睛,露出一口白牙。他把狙击枪一并带了过来,落座前晃到史蒂夫身边短暂地做个停留,继续哼着那调子退下了。史蒂夫低头一摸,腰间皮带上挂上了个急坠拉索。

 

“鉴于我们这方面的经历过于丰富了,”巴基及时解释道,“有备无患嘛。”

 

史蒂夫抿起嘴唇,把注意力尽量都集中在仪表上,忽然就不想继续拿“这方面的经历”开任何玩笑,他不愿意在这个关头去回想那列风雪满载的火车,更不愿将45年那架有去无回的战机和此刻的联系起来。

 

我不会再失去他,不会再一次。

 

郑重地去忽略某件事一定是以失败告终的,而史蒂夫·罗杰斯正好是最不擅长自欺欺人的那类人,他还有很多话要问,有许多事想了解,关于他挚友身上发生的一切:他的记忆,他的经历,他遭受的所有。史蒂夫明白,在遭遇了那些残酷之事以后,回来的那个也永远不会是过去的某人,但在某个地方,某个只有史蒂夫·罗杰斯能去到的地方,巴基仍然在等待,他在等着史蒂夫带回他自己无法寻回的那部分灵魂。

 

“在柏林,你为什么说自己的名字是‘巴基’?”

 

这问题将巴基问得心头一跳,不久前(内心的)詹姆斯问过同样的话,这种场景重现的错落感使得刚才那句话像是一个幻觉。舷窗外风骤雨急,闪电好似魔法世界里疯狂伸出的树木枝桠,映得两张面孔忽明忽灭,机舱内却只有窒息般的沉默。史蒂夫重复一遍提问,这次巴基感觉无处可躲。

 

“你飞机开得挺不错。”巴基平淡如水地点评,“不过别分心。”

 

“你最了解我,岔开话题可没什么用。”

 

“我也不是什么事都想起来了,史蒂薇。你坚持叫我‘巴基’,又来问我为什么要叫自己‘巴基’?”

 

“巴克……”

 

“好吧,那就不叫‘巴基’,从现在起我只叫‘巴克’。”

 

“不必装傻,你知道我在问什么。”史蒂夫目视前方,仿佛丢出结论的并不是自己。

 

“我不知道。”

 

“我的年纪或许是大了一些,但还不至于老糊涂到分不清你有没有说实话。”

 

“提供一个假设:你不像从前那样了解我。”

 

史蒂夫停顿了半秒,重新看了眼仪表并闪避过一道雷电,没有回头:“不是你的实话,但接近了。”

 

若非被安全带固定着,巴基可能当下就要拔腿就走,把脑袋埋到膝盖上也可以接受,但是他不能。所以他侧过头避开史蒂夫的方向,尽管对方此刻没办法转过身来用那双吐真剂一样的蓝眼睛瞧他。“也许我不像你从前了解的那个人。”巴基轻轻地说道。

 

“我猜你现在正偏开有我的视野盯着左边。如果我说对了,那也许能向你证明我多少还是有点了解你的,”史蒂夫叹了口气,“有些东西是九头蛇无法从你身上夺走的,巴克。你选择承担冬兵的命运,却要否定七十年前的你也是你?”

 

“不是这样的,史蒂夫。”

 

“那就跟我说说,巴克。”

 

巴基嚅喏了几秒钟,并不确定该如何开口。人的一生可以扮演数个乃至数十个不同的角色,如果将每一种比作面具,它们会是色彩斑斓、千差万别的;有时,同一个人的面具也截然不同。可詹姆斯、冬兵和巴基,它们并非单纯的面具,而是皮肉,无法被取下,被剜掉的部分即便重新长好也难平复如初。疤痕是真实存在的,那些造成伤害的东西虽然早已远离,留下的痕迹却依然彰示着这段历史,也遮覆了原本面目。

 

“我去过史密森尼博物馆,他们把我照得很好看,像你过去常常给我画的肖像。”

 

史蒂夫的本能告诉他,巴基此刻是在微笑。

 

“九头蛇清除了我所有的记忆。他们把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变成冬兵,是重塑于空白。冬兵和属于詹姆斯的过去毫无关系,和你也是。史蒂夫,你我都清楚这点,我永远不可能再变回布鲁克林的那个人。”

 

“你不必变回他,你本来就是他。”

 

巴基摇摇头,他知道史蒂夫能感觉到:“哪怕我穷尽余生,也无法将污名和‘巴恩斯’这个姓氏斩断。可就算我做好了面对那些无辜亡魂的准备,却仍旧希望能留住詹姆斯,仅仅对我自己而言,在心里留着这张相片,聊作安慰也罢。”

 

尾音才落,昆式战机冲出雷雨云层,视野乍亮。史蒂夫继续飞行了一段,远离了那片区域,这才转过头来,他皱着一对英挺的眉,阳光盛在他的蓝眼珠里,变得宝石一样透亮:“那么,希望你记住这点,你是巴基,是冬兵,也是詹姆斯。冬兵的事,是九头蛇犯下的血债,绝对不该用你的命来填。”

 

巴基没有出声反驳他,这令史蒂夫紧揪的心稍微好过了些:“咆哮突击队组建后不久你曾经跟我说过,我们在战场上,于此处生,也许于此处死,待在这儿的人各有缘由。牺牲总会发生,也无可避免,但任何一次死亡都是永恒的损失,这是后来者无法抹平的代价。”

 

“已经两年了,我明白什么是不可挽回的。死亡也并不是我打算付出的代价。”

 

“你得向我保证。”

 

“保证,史蒂夫。等这事完了,我们再来讨论我的事,在那之前,我绝不会寻死。但现在,你必须去休息了。”

 

 

 

 

故地重游并不总是令人愉悦,他们被耽搁了太多时间,冬兵们多半已经被唤醒。好不容易招募来的四个帮手都被扣在机场,只剩他们两人,眼下是严重的人手不足。

 

更何况基地里的那个人知道他的脑控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了,强敌在伺,你却无法信任自己的脑子。巴基痛恨冬兵的脑控词,九头蛇觉得这是给枪上膛,而他认为那更像是训狗。一条坏狗,巴基有些酸涩地想道。

 

好了,你得先忘掉德国的事。他定定神,右手手指抚上枪管。保养武器时冬兵都习惯用血肉的那只手去感受它们,那似乎能培养感情,教他听见机械们影影绰绰的嘶鸣。巴基在娜塔莎的武器架上挑了一把狙击枪,新上好的枪油还带着油腻的细微颗粒感。

 

巴基松了松枪带。近战是下乘之策,史蒂夫也同意这点,势单力薄,在五个冬兵手里他们讨不到什么便宜,格斗、刀刃、战术……他们擅长的对方同样精通,因此巴基选择了狙击枪。离开九头蛇时,他曾立下誓言不再杀人,这个现在得先丢到一边,一枪毙命也许是他跟史蒂夫唯一的机会。冬兵们吃枪子,或是史蒂夫和更多无辜的人吃枪子,总得选一个。好在他们还有史蒂夫的盾牌,如果配合得足够严密,远程攻势能多坚持一会儿,但也不会长久。

 

他已经两年没有碰过枪,按理说应该生疏了。可在柏林举枪的那个片刻,他现在能清晰无比地回忆起细节,正如此刻,手中的分量令他的血液突突地冲撞血管,越接近那个基地,那种熟稔的感觉和放大的喧嚣就越拼命地想从他的脏腑中破出。

 

记住你的任务,阻止冬兵。巴基做了一会儿呼吸调节。好吧,无论如何枪带不是个好主意,这次举枪和扣扳机,你的手最好稳些。

 

 

 

 

机舱门打开的瞬间,西伯利亚的风刺得超级战士战栗了一下。时光在这里似乎是凝固的,巴基认得,他认得这样粗粝的西风,夹杂着细碎的冰砂。他在这片雪原待过漫长的岁月,透过舷窗,每座山峰带给他的熟悉感都鲜活而真实。它们沉默伫立,等待审判他,当年不少当事者已或老或死,但这片土地仍未改变,它是记录着冬兵的史书,在此尘封,却未被磨灭。

 

其实久违了。对巴基来说辨别冬兵时期记忆的时间段很困难,他只能靠尽量多地回忆起细节来加以推测并整理排序。如果下达命令的人给予的情报准确,“收回”会变得简洁高效,冬兵不需要得知年月,他的时间以小时计。他对这个基地的最后印象停留在92年初,负责冷冻他的人没有像以往那样进行全部程序,那些人很急躁,跳过了所有体征检查,只是骂骂咧咧地催促他“快点回到该死的盒子里”并潦草地开启急冻机器。他们很幸运,那次冬兵很顺从,没有出现反抗。在铁盒子被锁死之前,冬兵模模糊糊地知道整个基地都处于兵荒马乱,通过辨认唇语,冬兵在小窗里看到那位一直以来主管自己的上校,他在和其他人说“撤离”、“北高加索”,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史蒂夫走到门前时注意到巴基正折腾着拿掉他的枪带,看得出来,巴基大抵有些紧张,自己何尝不是。他从那些零星的资料里推测到过这个基地,他知道九头蛇曾在这里囚虐他的旧友,只是位置隐秘,所有碎片信息里没有一条关于地址的有用线索。还有那个别有用心之徒,他很可能再念一次脑控词,这一次,史蒂夫希望自己足够快。

 

他不知道巴基具体是回忆起了什么,但眼前的茫茫白雪勾起了45年阿尔卑斯山的经历,就是那一次他丢失了巴基,整整70年。人们常说时间是灵药,这句话绝非真理。那次失去的痛楚总是近在眼前,好似深扎地下的根须,顽固地揪住触及的每一粒泥土。

 

那个几乎算得上异想天开的偷袭计划自然是史蒂夫的手笔,对美国队长的大胆和疯狂,巴恩斯中士从未抱怨过。诚然,那双绿眼睛有时满溢担忧,那两片自带沟壑的唇瓣紧紧抿在一起拉成一线,史蒂夫以为那儿会吐出“但是”,可这种事没有发生过。下一秒中士便舒展开面容,用坚信而热烈的目光将他的队长砸成晕乎乎冒傻气的16岁。

 

那日面对万丈高崖,突击队每个人都不可避免有些发怵。于是巴基说起了科尼岛。他看着索道问史蒂夫:“这不会是个报复吧?”明明只是两个人之间的顽笑话,却神奇地让在场所有人都安心了下来,好像他们每个人都去了科尼岛、坐了过山车还目睹到队长出糗一样。70年前的史蒂夫浅笑对答:“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如果能预知到那一天意味着什么?有一种烂俗的假设叫做“假如时光倒流”,假如时光倒流,我希望那天我只是被你拉去科尼岛坐过山车然后吐了三百回。我并不后悔出那个任务,因为它正确而必要,尽管我们也毫不意外地遇上了抵抗。我们都清楚有战争便有牺牲,随时,随地,任何人。但是失去你,我甚至无法将它简单地归咎于我的失误。冬日战士,是来自过去的幽灵、迎接我的海啸;而此时此刻,你依然毫无芥蒂地与我同行,表明你从始至终都信任我。

 

“你记得有一次我们坐冷藏车回家吗?”史蒂夫盯住眼前的一片白茫,冷冽的空气让他的鼻腔轻微地胀痛。

 

“你把我们全部的钱都拿去买热狗。”巴基快速回想到。

 

“你花了整整三块钱,就为了给那个红发姑娘赢一只玩具熊。”

 

巴基顿了顿,似乎也记起了自己的荒唐,笑道:“她叫什么来着?”

 

“多洛莉丝。你叫她多多。”

 

“天,”巴基禁不住喟叹,“她现在该有一百岁了吧。”

 

“我们也是,伙计。”史蒂夫捏住巴基的肩,确定对方已经放松下来。他深吸一口气,让寒冷灌满他的胸腔又慢慢暖和起来,率先一步踏入风雪。

 

亲爱的兄弟,我的伙计,我们都快一百岁了,七十年前的我们怎么也不会预料到这样的将来。一百岁,总该有好事发生。

 

巴基看到史蒂夫在前方驻足等待,雪原之上,苍穹之下,整座基地都淡去成为模糊的背景,那个人保持着戒备的战斗姿态,却歪斜着脑袋挂着令人安心的笑。

 

巴基握紧了手中的狙击枪,稳稳地追上他誓言一生追随的伙伴。一前一后,像两个流浪的旅人,用脚印写下他们的故事。

 

 

 

 

有一件事,巴基没来得及告诉史蒂夫。又或许,他自己也没能想清楚。

 

冬兵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更准确来说,在没被要求汇报任务时,他根本不懂“开口”两个字的意义所在。巴基在这两年内保持着这个习惯,毕竟,他在逃难。健谈会给人留下印象,太沉默又会引起别人的警惕。他控制着自己的说话频率,努力扮演着平平无奇。除此之外,他其实没有对象可讲;再者,除了“认罪”,别人也并不真正需要他讲什么。

 

但实际上,就连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那个开朗活泼、讨人喜欢的中士,也实是个特别藏得住话的人。

 

詹姆斯喜欢红发姑娘,这不是假话,而且他还认识一个拥有全世界最最好看红色头发的姑娘——他的小妹瑞贝卡。至于多洛莉丝,巴基能肯定,前提就错了,她并不是红发。因为史蒂夫无心提到的这桩旧事,七十四年前的一个谎言倏而从巴基·巴恩斯脑海里的往事收集夹中掉了出来。那念头仅仅持续了片刻,但当时情势危急、刻不容缓,换任何一个人来判断,都绝非寒暄旧事的好时机。更重要的是,巴基的情报雷达立时就给出了判断,要厘清那个谎言的前因后果,可能会有点复杂。

 

“太复杂了!”此刻巴基躺在特查拉的飞机上,给出了最终结论。更具体一点来说,巴基只能将之解释为:詹姆斯脑袋一热撒了个毫无必要的谎。

 

 

 

 

珍珠港事件爆发后,美国正式宣布加入二战。1942年,无数美国青年应国之号召,征兵入伍。

 

史蒂夫是烈士遗孤,原本不在第一应征名单之列,而且他心里清楚,巴恩斯一家不会赞成自己去参军。因此,他是自己偷偷去的征兵处。结果显而易见,他没能通过。可一旦史蒂夫·罗杰斯决定了什么,“放弃”二字就与他无缘:他想到了伪造简历。

 

这次没那么好运,不知是他自己不够小心,还是詹姆斯·巴恩斯永远有一只眼睛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总之,詹姆斯发现了他的计划。

 

“康涅狄格州纽海芬?”詹姆斯捏着那份伪造文件,把史蒂夫堵在门内侧的水池边——其实他大可不必这么做,那么狭窄的空间,史蒂夫完全没有机会越过他离开,“我以为你是布鲁克林人呢。”

 

“拜托,巴基。你知道我必须去的。”

 

“我是不是遗漏了什么,比如,关于‘史蒂夫·罗杰斯必须参军的十七条理由’什么的。或者你能给出九条我也算你过关。”

 

“第一,我父亲……”

 

“你父亲是个英雄,史蒂夫。但这不能成为你执意把自己变成罗杰斯家另一个烈士的理由,我答应过莎拉的,可不能言而无信。”

 

“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我都二十四岁了,你别想再用我妈那套,何况我就是试试。”

 

“你试过了。”巴基瞥了眼史蒂夫,挥了挥手中表格,“因为这份文件是伪造的。你得老实告诉我,这是第几次了?”

 

“算上这次是第二次,”史蒂夫被揭穿后立即坦白道,眼睛死死盯住那份表格,巴基脚边摆着厨房的垃圾筒,他不想惹毛对方给那玩意儿弄出个三长两短,于是语气放得诚恳又真切,“真的,要瞒过你可不容易。”

 

巴基不置一词。金发青年终于感到气氛不对,恋恋不舍地从表格上挪开视线,史蒂夫的胯骨硌在水池沿上,左手边是扇玻璃窗,上头贴着一颗褪色的五星,只剩余一点单薄的金色,表明家中有人为国捐躯。窗明几净,蔚蓝的眼睛因映盛着阳光而显得水波荡漾。

 

真令人动容,巴基在心里长叹。“你就是不会放弃对吧……”他无意识地抬起左手,揪住脑后浓密蜷曲的棕色短发,“听着,你不能自己偷去征兵站,伪造这玩意儿可违法。”

 

“巴基……”

 

“明天。明天我申请调班,咱们早点出发,去远一些的征兵站,布朗克斯区有一个,我有位同事就是在那儿应召入伍的——多纳文,愿上帝保佑他。我们就去那儿,希望这足够远了。”

 

“……”

 

“军队不差你这一天,但你要是自己去被抓到了,那可就交代了。”

 

“所以你答应了?这么容易?”史蒂夫一时没回过神来。

 

巴基见到他古怪的表情禁不住有点好笑:“否则呢?妄图改变你的决定根本是徒劳,与其让你背着我瞎搞,还不如我亲自去看着。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

 

 

 

 

那便是他们在布朗克斯遇见多洛莉丝的前情。他们赶了个大早,过早了,因此中午没到史蒂夫就结束了他的第二次征兵之旅。巴基心情很不错,不错得颇有些欠揍,搂着垂头丧气的史蒂夫在附近找了间装潢合意的餐厅吃饭,甚至有闲心计划下午要游玩一番。就是在那儿他们遇见了“了不得的多多”和她的女伴——“了不得的多多”据说是当年詹姆斯的原话,这是巴基在飞去瓦坎达的旅途中无聊,随口感慨伤友“记女孩名字真厉害”之后被没好气的罗杰斯回敬得知的,巴基不太肯定,只依稀记得那天他兴致大好所以多恭维了姑娘几句,反正他相信罗杰斯先生的记性就是了。

 

一来二去,一个临时起意的四人约会便愉快成行。不过这不能打消史蒂夫的担忧,他故意拖拖拉拉地走在后面,等着巴基觉察并折返回来。巴基的兴高采烈差不多是写在头顶上的,史蒂夫连忙拉住他:“我们没做什么准备,你刚在那高级餐厅为她们买了单,哪还有钱跟姑娘约会?”

 

巴基毫不困扰,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史蒂夫快速数了数,里面还有八张簇新的纸币。“你带那么多钱干嘛?”刚问完史蒂夫就想明白了,他几乎是气恼地将信封插回巴基的内袋:“好了,别说出来!你可真要命。”

 

“我是深思熟虑。行了,史蒂薇,别让姑娘们扫兴。”

 

“你就拿着准备保释我的钱去尽情玩乐吧!”

 

“你自己说出来的。还有,是‘我们’,今天运气好,还碰上个约会,高兴点嘛。”

 

“噢见鬼……早晚有一天我得跟你绝交巴恩斯。”

 

“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吧。”

 

当然,史蒂夫全程没什么兴致,不过效果跟以往的四人约会半斤八两,姑娘们显然爱围着巴基转。巴基是很好的,史蒂夫事后了无生趣地评价过:英俊潇洒,温柔体贴,又解风情,只除了一个缺点——目中无钱、心中没账。

 

在詹姆斯为那只玩具熊花掉第三张新钱兑来的最后一枚铜子时,看出他完全没点收敛自觉的史蒂夫感觉自己的眉毛正在跟那位老板的下巴飞速地背道而驰,只不过后者是乐得合不拢嘴,自己就难说了。

 

罗杰斯先生后来跟巴恩斯先生坦言,他一度忧虑到预想了好友和那姑娘去开房,而自己则会在送走另一位没能尽兴的女伴后,孤独凄惨地在发霉的宾馆床上数长夜的钟声,这令他后悔起了早些时候把信封塞回给巴基的举动。不,不能是今天!好在罗杰斯先生从来不是消极坐以待毙的性格,他立马行动了起来。

 

等他将热狗店里每种口味的热狗都打包了一份带回来,目瞪口呆的自然是其他三个人了。史蒂夫不动声色地向女士们扯谎:“我的兄弟姐妹们爱死这家店的热狗了!你们要不要尝尝?”女士们面面相觑,而巴基,他当然知道这完全是瞎扯淡。

 

“你怎么回事,史蒂夫?”巴基将史蒂夫拉到一旁,他还处在震惊的余韵中。

 

“我饿了。”史蒂夫不为所动。

 

“别胡扯了!”

 

“我花光了我们所有的钱。”史蒂夫继续不为所动。

 

“什么?”巴基有点不太好,以及百分百的迷茫,“我错过了什么?”

 

“我想是,‘我花光了我们所有的钱’。”

 

巴基的哑口无言持续了大概半分钟,直到造成这个无语境地的“罪魁祸首”抱着两大袋热狗淡淡追问:“你不来一个吗?”

 

最后一根稻草成功压死了骆驼,巴基不太好,太不好了,不过还尚有一丁点理智。“那我们怎么回家?”

 

史蒂夫挑了挑眉:“还好我们有足够的热狗,走饿了可以吃一点。”

 

“……这里可是布朗克斯。”

 

“不,伙计,我们已经逛到曼哈顿了。”

 

“……”巴基着实有些懵,史蒂夫仰头盯着他的样子理所当然得好像他们的对话中没有一丝不合理,在他修长的手指把自己的头发揪得蓬乱后,对方甚至伸手郑重地给他理了理。我是个罪人,巴基这样想道。

 

“我没想到征兵失败对你的打击这么大。听着,史蒂夫,我去打发姑娘们回家,然后再想办法把咱们弄回家去。你就在这等一会儿。”

 

史蒂夫看着他急匆匆地去跟姑娘们告别,还没来得及对这个说法作出纠正,算了,其实也没有很想纠正,史蒂夫决定就这么不置可否,甚至生出了一种“花钱真好啊”的奇妙念头。

 

 

 

 

晚些时候,当他们坐在冷藏车后头,史蒂夫还有些感慨:“哥们你真是魅力非凡,居然对男人都管用。”

 

巴基真情实感地翻了个白眼——巴恩斯家家教严格,这个举动在他这一生中大抵都能排在“十大詹姆斯·巴恩斯无礼时刻”的前列(加入军队后自然不作数,否则会将这个榜单弄得过分复杂)——他利落地把大衣脱下来,裹住单薄的史蒂夫:“相信我,说了我很深思熟虑。”

 

听到这话,史蒂夫转过头去打量他,花了好长时间——大概有二十秒那么久,终于发现了端倪。他一贯拿着画笔的细瘦手指戳着巴基松开的衬衣领口:“见鬼,你还给我的保释准备做了个备选方案?那粒镂花金扣子,还是哪粒?坐在冷藏车后面捎回布鲁克林可花不了这许多车费!”

 

巴基眼疾手快地扑住就要起身的史蒂夫:“是普通的仿珍珠扣子,样式稀罕些罢了,我答应到地儿再给他一笔钱。倒是你,一整天都奇奇怪怪的。”

 

史蒂夫安静了:“你让我好好玩,我照做了。饿了买个热狗吃过分吗?反正是给我准备的保金。”

 

“是,你的兄弟姐妹们都饿坏了,快给你兄弟我也吃一个。”巴基瞧着史蒂夫翻出个他喜欢的口味,就着对方递过来的手咬了两口热狗,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起初只是肩膀抖动,最后整个人都躺倒在车厢里捂着肚子,渐渐地,史蒂夫也跟着笑作一团。

 

“上帝啊,罗杰……罗杰斯,你可……真是个天才。”巴基的话断断续续,长长的眼尾挣扎出泪花。史蒂夫想着车板凉,爬过去想拉他起来,结果反而被带倒。“至少热狗真的不错。”他这么说着,又扭了扭身子,把被压住的大衣抽出来结结实实地盖到巴基身上。衣宽不够,巴基就把它往回扯,两人来来回回推让了几次,史蒂夫笑道:“你要是个姑娘,咱俩搂着就能盖了。”

 

巴基发出一声嗤笑,立刻回嘴:“你要是个姑娘,我就让你坐我腿上。”

 

“我看你是想到多多了。”

 

“罗杰斯,人家可是正经姑娘。”

 

“我知道,但你不是什么正经小伙。”

 

“嘿,这可是严重的诽谤!我准备点钱防止你被抓起来,就换来你这么埋汰我。”巴基侧过身子,有些好笑地凑近史蒂夫。

 

“明明是你大张旗鼓地拿着这钱去庆祝我征兵失败。”史蒂夫看也没看地捶了他一拳,将他按回到地上。

 

“起初我差点以为你在吃醋。多多挺可爱的,头发很漂亮。”

 

“值得你花三块钱去赢那只玩具熊,我猜那可能是美呆了。到底是什么样的?”

 

“是特别透亮的……”巴基突然梗了一会儿,“……红色,像热烈而玲珑的火棘果。好了史蒂夫,你靠近些,这儿真的有点冷。”

 

 

 

 

就是这个谎言。巴基躺在医疗床上,思索着当时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撒了谎,那姑娘和她的女伴被餐厅的应侍生领到他们的桌位上请求拼桌,巴基方一抬头就注意到了她那头金灿灿的秀发;至于玩具熊,谁能拒绝那个女孩欣喜而纯澈的目光,就算相隔这样久远的时间,连面庞都通通忘却,那因为雀跃而如麦浪翻滚的金色长发却仍在记忆里镌刻阳光的甜味。

 

史蒂夫无法得知这点,因为有先天的红绿色盲,他从来只画素描。

 

34年罗斯福新政,布鲁克林不少失业青年都相继重返岗位,但因为这点,史蒂夫无法得到一份普通的工厂釆拣工作,车间的负责人认为他不能分辨机器上的指示灯,哪怕釆拣时根本不需要去管指示灯。史蒂夫也曾做过一段时间的报社插图工,他其实干得很不错,能负责草稿、勾线和黑白版的上色,结果他刚满16周岁的当天,老板给了他一笔工资打发他走人。你瞧,工作就是这样,有时付你工资的人期望你永远只是个办不出工作证的童工,有时新政的公共福利项目又宣称他们只招收年满18周岁的青年。

 

而史蒂夫,他迫切地需要工作。那促成了他第一次伪造文件,当时操控布鲁克林政界百年之久的坦慕尼协会刚刚倒台,旧制崩坏引发的混乱处在连锁效应中。史蒂夫想要应征短期护林员的职位,他向登记员虚报了两岁。相较于水利工程这样耗费体力的项目,护林员的工资可谓杯水车薪,那片林子就在公墓附近,因为报名的人寥寥无几。他得到了那个岗位,但两个月之后,新政的办公体系进入了正轨,史蒂夫的事自然而然暴露了,好在那位老林员心善,并没有报告给更高级别的市政人员,只要求缴清三月内不得离职的违约金,巴基垫付了那笔钱,好在不是很多,于是也没有惊动到第四人。

 

史蒂夫·罗杰斯就是这样,16岁时便是胆大妄为的小疯子,或者更早,更更早。谁又说得清呢?巴基回忆完了旧事,便将它搁置了,他没法向史蒂夫说明白他自己也没明白的事,这可以划归为属于詹姆斯的旧相片,等哪天他能厘清更多事,也许能向史蒂夫说明白也未可知。但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诉史蒂夫,而那远比“我七十四年前在多洛莉丝的发色问题上对你撒谎了”紧迫得多。

 

 

 

 

冬兵们死了。是计划之中,但这远远算不上是他最初预想到的结果。只是死都死了,他也了了这桩心事。另一件事是,既然来到了这个缔造冬兵的起始之地,自己这个头号冬兵今后该何处何从?起初,巴基很混乱,他脑子有点茫茫然,直到史蒂夫叫他“快跑”;然后,他挨了好一顿揍。也许那顿揍让他清醒了一些,他也说不上来。只是追赶自己的人转向史蒂夫时,他知道自己必须折返了。

 

为了保护你,史蒂夫就要死了。他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命运的轨迹常被认定是圆形,所有人最终都将回归诞生之地。就是在那一刻,巴基突然醒悟过来,这里就是冬兵逃亡的终点之处。别再逃跑了,巴恩斯,现在做好出拳的准备。

 

 

 

 

巴基曾经答应莎拉会照看好史蒂夫,他尽力了。他们双双跪倒在西伯利亚的雪原上,仍维持着互相支撑的样子。血液不满足于滴落的速度,它们欢畅地歌颂着自由,洇开干燥粗糙的雪粒,像少女的胭脂。

 

史蒂夫抖着手指揩掉巴基脸上的血污,而巴基只能竭力挤出一个歉意而安慰的笑容,他没有另一只手了,无法同等回报他的挚友。如果史蒂夫能再凑近一些,如果能拿掉有些碍事的头盔,也许巴基会再亲亲他的额头,像他们小时候那样。像他小时候那样,叫他“小石头”……

 

如果死在这儿,巴基也没有太多遗憾,他不会死在基地里,这便是头等大幸。这一次,他能安安稳稳地死亡,还有挚友看顾他的身躯,再没有九头蛇,也没有冬兵,哪怕秃鹫和鬣狗来叼食他的血肉,又有什么关系。

 

但特查拉在他们身前蹲下,对他说了句“抱歉”。

 

抱歉。这句话在呼啸的风中,宛若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孤舟,那么单薄,却闯入巴基的耳朵。巴基想说“我不知道我值不值得你这样说”,但他太累了,喉咙里是满满的血沫,呼吸艰难。他的胳膊从史蒂夫的肩头滑落,闭上眼睛,沉入了黑暗。

 

 

 

 

于是现在,巴基不得不绞尽脑汁地考虑该怎样告诉史蒂夫他的新决定。该告诉他吗?巴基想自己是清楚答案的。如果可以,他想把七十年前的詹姆斯揪出来,问问他史蒂夫会怎么样,可他自己就是詹姆斯,不是吗?

 

史蒂夫会接受的,尽管那对他来说有点残酷。但我们都知道那是必要的,换做史蒂夫,他也会如此选择。

 

巴基有点想念布鲁克林。他不能重返他的故乡。兴许是惩罚他许久未曾归乡,那片故土,在这两年当中也鲜少入得梦来。他希望这次自己能梦到它,久一点,长一些。

 

但他不能这样告诉史蒂夫,不能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他也许会哭,巴基不想他的小石头为他哭。这是正确的事,一个短暂的离别,没有人该为此流泪。

 

 

 

 

巴基封冻前最后一刻钟,史蒂夫静静地坐在休息室里整理情绪,巴基不会喜欢他哭丧脸的。

 

他答应了,当然。为了巴基,他也没有理由说不。

 

有件事现在想起来可能不合时宜,但史蒂夫不知怎么就想起这事来。瑞贝卡七岁那年,诺兰太太家的老猫米奥终于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刻。那是个云霞漫天的下午,史蒂夫和巴基从公会回来,隔着半条街就远远瞧见小姑娘坐在家门口的石阶上,走进一看,原来是在一声不吭地掉眼泪。贝卡是巴基的心头肉,可不把他心疼坏了,赶忙抱起来一声一声温柔地哄。

 

在布鲁克林流传一种说法,老猫儿感觉到寿命将尽,便会早几天悄悄离开主人家,寻到一片足够远的僻静之地独自等待死亡。米奥似乎也是如此,在它离家出走的第八天后,妈妈向瑞贝卡宣布了这个噩耗。

 

“米奥不想看见瑞贝卡哭鼻子。”

 

“可我还是很难过啊,詹米。”

 

“说的也是啊。”

 

瑞贝卡把整张小脸都埋进巴基的脖子里,放任眼泪和鼻涕把哥哥的衬衫涂得湿乎乎的一片黏热。巴基听她哭了一会儿,轻轻地梳着她细软的头发:“那詹米帮贝卡分走一点难过好不好?”

 

“怎么分?”

 

“詹米帮贝卡哭一点,然后你就不要到妈妈面前去哭了好吗?”

 

贝卡抽抽噎噎地点了点头。

 

史蒂夫有些手足无措,坐在台阶上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位巴恩斯认真投入地掉泪珠,巴基不知何时将贝卡塞到自己怀里,由着小姑娘皱着哭红的鼻子捧着他的脸。那天分别时,贝卡亲了亲史蒂夫的脸颊,悄悄感谢他:“史蒂薇哥哥,谢谢你也帮我分走了难过。”

 

门上传来轻轻叩击的声响,是史蒂夫之前拜托提醒他时间的蒂亚医生。脑海中回放着巴基低柔的嗓音,他在说“我知道,但我还是做了”,史蒂夫将这话咀嚼了一遍又一遍,仍有些无奈和不甘心。他想为巴基分担一些难过,可他的好友却没有成为瑞贝卡,他的巴基是米奥,他的巴基也是当年的巴基。

 

但在进入巴基所在的医疗室之前,他已经细心压下肺腑中翻腾的苦味,史蒂夫在门后迟疑了一秒,而后竭力将步伐迈得轻快,脸上亦挂上笑容。

 

 

 

 

巴基·巴恩斯阖上了眼睛,身子是从未有过的松快,他鼻翼轻扇,眼前竟浮现出连绵的橡树来,一种熟悉的味道在温柔地环抱他,甚至教他忘却了突来的冰寒。16岁的史蒂夫在呼喊他的名字,跑动时金发在阳光下一跃一跃,像只翩跹可爱的小蝴蝶。

 

蝴蝶穿过街巷,越过人海……

 

那蝴蝶飞进克莱佛玫瑰园,飞入一片花田,绽放的蔷薇在随风摇曳,如鱼入海,消失不见……

 

 

 

 

“瞧这小矮子,蠢得都不知道自己在被胖揍。”

 

“我说……”

 

“嘿,管好你自己的事!”

 

“这就是我的事。”

 

 

 

 

“你还挺能鼓舞人心。”

 

“谢谢,我猜?我是史蒂夫·罗杰斯。”

 

“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我的朋友都叫我巴基。”

 

 

 

 

“谢谢你。”

 

“不必客气,罗杰斯先生。举手之劳罢了,都是些常见花木。”

 

“总之还是感谢。”

 

好梦,巴克。祝你梦见布鲁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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